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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走得好疲倦,腹中的胎動弄得我很不舒服。我必須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沒有追兵在尋找,想來我的主人也不想費這個心力。黃沙滾滾,看出去除了漠黃,也就只有死寂的灰。

 

我的心跟這曠野一樣。

 

沙吹進了眼裡,揉出了淚。海市蜃樓浮現了我家鄉的豐饒。傍著大河而居,日光會把河面映成銀白色的絲綢,氾濫時是那麼無情,卻是千萬生命的生命泉源。那人把他的妹妹獻給王時,我也在場。後來發現這全是一場騙局,宮裡許多人因此患病死去。王把那人驅逐出境時,我為了想掙脫公主的宿命,不願像隻被刺在錦布上的華鳥,決定成為那人妻子(被謊稱為妹妹)的婢女。

 

只要能夠離開皇宮的禁錮,成為婢女亦無所謂。啊,天真爛漫。但我終究是在異地異鄉活了下來。而主人久未生育,我看著她在年復一年的等待中縮癟枯萎。後嗣的壓力,如同蟲子般,將主人的希望嚙成了齏粉。絕望的人,已經沒有退路。於是她把我推給那人,為了建立她的系譜。

 

我的容器仍年輕;體內很快裝了另一個生命。我的肚腹每一日在主人看來都益發沉重,她的臉色也日益黯淡下去。她後悔了,因為她知道我將因此高升。於是她日日將我往死裡打。一開始我還會向那人求救,但那人不願理會,一如他只肯顧著自己的性命,而把妻子出賣一樣。哼,怯懦。

 

後來被挨揍的時候,我還能用曾經在王宮快樂的回憶來抵抗、忍耐。但毆打咒罵似乎永無止盡,我再也忍不下去,逃走了。

 

但是一個肚腹裡裝著另一個生命,流落異邦的女人,到底能逃到哪裡?又有哪裡容我留下?只是,一股不甘願的力量支撐著我。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終於找到了水泉。泉水和著淚水,與吹來的風沙一併鹹澀的吞下去。我太疲倦了,以致於一開始我並不相信眼前出現的是耶和華的使者。

 

他不是只跟男人說話的嗎?這一定是海市蜃樓。就算是真的,我也已經沒有力氣逃走了。他竟然應允我,我的後裔將極其繁多。神的使者當面應允一個女人,你能相信嗎?

 

但是我必須要回到那個苦待我的家族去。我必須忍辱負重,我必須以我肉身的血痕來捍衛肚裡的生命。我的淚將垂成繁星,那數目將與我的後裔一樣多。我必須用我的生命來成全另一個應允。

 

好。

 

後來,算是安穩的過了十三年--我兒子能夠平安的長大,就是安穩。我盡量不去想主人每日的冷竣眼神與苛待,久了也就習慣了那些痛楚。麻木是好的,把自己的一大部份弄死掉,就不會感受到疼痛。而我的主人在神蹟眷顧下,終於生了一個兒子,也就放過了我。但她仍舊缺乏安全感--畢竟兩個親生兒子在同一家族內,難保不會為了家產而爭戰。她決定把我跟兒子趕出家族,像撣掉肩上的塵絮。

 

過了那麼多年,那人的個性依舊未改。讓人瞧不起的怯懦,在此刻又發揮得淋漓盡致。那日,天際才透出極薄的灰白,他就塞給我一些餅和一袋水,要我和兒子離開。我的心寒到透徹,此世也許再也沒有比此刻更清明的心眼。我為了那個應允,逼迫自己回到這個家。如今要再次面對放逐,這人連親生兒子都不要!

 

兒子問我,我們要去哪?去走走,兒子,我們去走走。離開這讓人心碎的地域吧。一開始還很輕鬆,然後,食物跟水都沒了。我們也失去了說話的力氣。少年的兒子餓到不支倒地,我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是把他拖到一棵小樹下,也許樹蔭的庇護能夠延長些許生命的氣息。眼下四方又是與當初相彷的漠黃與死灰。我牽著兒子的手,虛弱無力。他掀開三分之一的眼皮,探問著我:母親,我就這樣要死了嗎?我柔柔地閤上他的眼,咬緊著牙走到幾公尺外的地方,抑鬱、悲憤、絕望像沙塵暴捲裹著我。我不甘心的朝天空放聲尖叫,哭喊著。如果當初沒有回去,是不是就不用目睹兒子在眼前死去?為什麼要我回去?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看著我的孩子活生生死去?

 

我的哀哭驚動了神的使者。他卻說是因為聽見孩子的聲音。終究,他們想要拯救的,還是孩子吧。無妨,只要別讓兒子就這樣死去,我可以忍辱負重,我可以卑躬屈膝,我可以任勞任怨,我可以被人賤踏,我可以淚流成河,我可以成為沒有名字的人,我可以成為一個代稱,我可以只是一個容器,我可以用我的命來成全他的,我可以成為他背後稀疏的影子,我可以成為歷史的一道低低的迴音,我可以成為沒有見證人的亡者。

 

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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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ughandam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