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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種爭奇鬥艷的特技與雜耍表演中,他隻身,就只有一把吉他。與其它場子層層圍觀的群眾相比,這名表演者的聽眾,比較接近散步經過而停留片刻──我甚至不確定有沒有人是看著節目單而專程來聽他演唱的。

 

他還是奮力地對著腳下的葉毯跟篩落飛舞的碎光彈著唱著,把屬於他場子的時間認真表演完全。我看著他,幾乎要濕了眼眶。

 

 

讀了伊勢英子的《書的手藝人》,描繪在巴黎有一門仍然被保留下來的手工藝術──修書人(Relieur)。他們透過60多項手工工夫,將一本書重新修補裝訂完成。好難想像啊!一本書要經過60多道手工程序才完成。我特地上了youtube找這個修復的藝術,不知不覺就被書的手藝人的專注度跟專業度深深吸引。在工業化的年代,這門修復書的專業,真的是成為一項文化資產。在巴黎,聽說只剩下十來名還懂得這個工夫的修書人。伊勢英子因此特地將這個藝術,畫成繪本。

 

我用了「工夫」(kang-hu)來形容,而不是技術。吳明益在《單車失竊記》中,有一個篇幅正是在書寫「工夫」(kang-hu)。小說主角的父親,曾跟一名很有「工夫」的人學習製作西裝。「選布料是工夫、量身是工夫、扎駁頭是工夫、拍線釘是工夫、捒門也是工夫,甚至連車邊上釦都是工夫,而不是技術。至於工夫跟技術的差別在哪裡?我爸的說法是,做出來的東西要有『精神』(tsing-sîn)」(頁205)。

 

在修補或製作的過程中,簡直像把自己的生命力注入到了物件上頭。物件不再是與己身異化之物,同時也承載了被尊重的命運。被下了工夫的物件,在四五十年後,仍然能被未來觸摸著的人感受到生命。「好像被電到」。小說的主角如是驚嘆。

 

 

被下了工夫的手藝品,因此成為珍貴。而在這些表演者身上,我彷彿重新見到了生命的「精神」(tsing-sîn)。無論是耍劍玉的、玩扯鈴的、打擊樂的、彈吉他的、演小丑的……我相信他們都是像那位彈吉他的孤獨演出者,從默默無名、從只有空氣當觀眾,一路顛簸走來。每一次的表演,都能在他們身上看到光亮,是生命高速專注旋轉與世界摩擦出的火光熠熠。他們絕對不是社會定義下的人生勝利組;正因為他們不與世界貼合得太近,用自己生命真正的喜愛或願為之奉獻的那些當作燃料,努力亮著靈魂裡的火炬。

 

在一個論及「夢想」幾乎是荒唐可笑的世代,我豔羨著他們對自己所鍾愛之事下的工夫。在他們的工夫中,你很難不被那個光芒給震攝到。生命不是本該如此?那個光芒,怎麼就沒人去找了,或是怎麼就滅掉了?

 

然後我總會常常想起魏明毅老師針對《靜寂工人》的演講。很少看到演講者會在講到一半爆淚,也沒見過自己聽演講聽到流眼淚。但這真是一本傷慟的書。

 

 

 

她說:就是因為看到了人間煙火,才會說不要去迎合世界。不要讓資本主義的運作邏輯,決定你要成為什麼樣的人。要與世界拉開距離,保持清醒。越清醒,跟世界的關係就越自由。

 

靈魂跟生計的比例是可以自己決定的。

 

也許我在這些雜耍表演者中,看見了靈魂。他們在生命的過程中,找到了讓他們不再飄泊得以定錨並真正深愛的東西。雜耍者也好,手藝人也好,有工夫的師傅也好,《老鷹想飛》的沈振中老師也好(為了黑鳶,他辭去教職,奉獻了二十年),我覺得他們都是清醒而有靈魂的人。也許擁有靈魂的人,是真正自由的人,因為世界傷害不到他,世界不會要了他又拋棄他。

 

「我若能說人間的方言,甚至天使的語言,卻沒有愛,我就成為鳴的鑼、響的鈸一般」(哥前13:1)。我從前以為這是在談要去愛別人的,但此刻卻覺得,這是要我們懂得先找到靈魂的熱愛才是。否則,就只是成為刺耳而擺錯位置的物件。

 

兒子無比著迷的練習著雜耍球,說有朝一日也要成為很厲害的雜耍藝人。

 

「到時候你們都老了,要來看我表演喔」。

 

於是我有點明白了,我的職責,或許就是幫你找到那個讓你靈魂甦醒過來的,會讓生命開始有「精神」(tsing-sîn)的東西。並且,如果那不是世界高舉的價值,我必須要站在你的陣營,不讓世界把你輾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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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ughandam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