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於台灣教會公報第3349期〉
他們前仆後繼的來祝賀著,熱烘烘而興高采烈,帶來一種濃郁鮮艷的嫣紅,把其它色彩都逼退。霸道的紅,把淡白的嬰孩,與她虛弱的白,都包覆淹沒。他們嘰嘰喳喳的,或講述著生命的喜悅與上主的祝福,或召喚著百百種育兒論,或提醒著母親的關鍵與才德之必要。她感到自己在洶湧顛波的鮮紅大浪中,被層層冠冕圈著套著,像上了看不見的手鐐腳銬,被拖拉著鑲嵌在光輝母親聖殿中的一瓦。
起初,亞當與夏娃越了界,違背了上主所訂的規矩。上主對夏娃的懲罰,乃是增加夏娃懷孕與生產的痛楚。當另一個生命,就這樣毫不客氣的住進她的身體當中,並恣意的與她搶食、吞噬著體內一切有限資源。她噁心、不適、倦怠,被迫犧牲與分享與成全;更遑論肉身從昔日習慣的狀態,從內至外,突然增加了各種未知的轉變。她必須在短時間內,驚惶、憂傷、孤獨的接受這個愈發異質化、從往昔分裂出去的肉體,更別提肉身裡還包裹著另一個同樣未知的生命。是懲罰啊怎麼不是呢?
他們說,這是上主的恩典與祝福。她在陽光溫暖輕透的屋子裡,卻陣陣寒意,灌迷藥似的催眠著:是蒙福的;是該歡欣;是該感恩。然而肉身卻疲憊且恐懼。疲憊著必須獨自承載另外一個生命;恐懼著自身的情緒反應並不貼合他們的期待。她著實想不透,馬利亞何以能在突然被告知受孕的消息後,還能心平氣和的吟著尊主頌。但是,誠如被噤聲的馬利亞,他們僅接受她必須喜悅、溫柔、感恩、期待、微笑、光輝、犧牲。不容許哀傷、掙扎、害怕、失落、冷淡、落淚、灰暗、自利。若是後者,那肯定是她不夠虔敬,不夠依靠主。
她感到因為必須嵌進那單薄扁平的齊頭式情感想像框架中,剔透飽滿的靈魂在擠壓中一片片剝落破裂。血滲了出來,鮮紅色的。但是要犧牲,無怨尤的,他們說。只因為她是母親;母親的天性就理當為孩子付出到底。在產房的啼哭聲中,在滿是血的胎兒衝破黑暗甬道入光明後,她聽見靈魂也應聲崩塌,跌入黑暗窟窿之中。母子同聲而泣。
爾後,她時刻感受到那層層冠冕帶來的荊棘感。孩子哭聲如鞭,永無止盡的苔著她。孩子渴了餓了醒了要玩了,她只得把自己想成一只發條機械,只能為著其他生命重覆日夜運轉。時間對她是奢侈品,連片刻心不在焉都是無價之寶。地板總是踩到玩具、食物的屑渣、衣服、髮絲、灰塵,它們似乎擁有自行繁殖的能力。她感到永遠泡在濕冷的洗中--洗尿洗屎洗嘔吐洗床單洗衣洗奶瓶洗擠乳器洗菜洗碗--洗著洗著,一切都越刷越白,厚厚的慘白的白。她常常孤單的在那慘白中嚇哭,閉著眼等著那白纏繞住她,不用再醒來。
但他們要的是紅。有條不紊的,優雅美麗的,溫柔婉約的,相夫教子的,犧牲奉獻的,持守本份的,笑臉迎人的,情緒控管的,母愛天生的,教養有方的,堅毅感性的,家務達人的,偉大隱身的。他們在渾然不覺中,奮力的把母親刷上濃濃的紅,為了要掩蓋漫延的慘白。許多母親們,在荊棘冠冕下,在被穿破的皮膚中,乾脆用著泊泊滲出的血,來染紅自己。母親們孤獨地吞著各式各樣的止痛藥,來忘卻荊棘冠冕的痛楚。久之,也就慣了,甚至樂於分享那些止痛藥,未曾在意讓自己流血的荊棘。
她終究決定把那成荊棘的冠冕摘掉。那被刺穿的痕跡與血漬,是比紅更深刻的紫,死而復活的印記。他們有必要看到,白,也是她的顏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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