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鹽取代Alka Seltzer的熔岩燈(lava lamp)實驗沒有成功。首先是顏料加入的時間點搞錯,又或者,加顏料根本是脫褲子放屁的舉動。我讓他把鹽加進去,或許是量太少,該升起的「熔岩」只有虛弱薄薄的一滴,像勉強擠出來的淚,在努力洄游至上方的過程中,瘦小的身影即刻被龐大的顏料吞噬。
整罐倒掉,重來。
預期的成效,幾乎都沒出現。小孩壓根搞不懂我到底要做什麼,不懂媽媽為何煩躁,他幫著添加顏料,加著鹽,就歡天喜地。然後,我索性拿了根竹筷,把一切都攪拌成一團,成為一場風暴,一次漩渦。我的失敗,他以為是遊戲,把筷子接了去,也要攪。
爸爸使勁的示範一次給他看,油水不相容的漩渦裡,衝擊出許多熔岩。
「好多泡泡!」他驚呼。抱著那個玻璃罐子,那個已被我厭棄的失敗之作,視之為無用之物的油、水與鹽的混濁液體,他視為珍寶,毫不在意那原應該呈現出什麼樣的果效。
他也並沒有預期什麼。在設計好的預想途徑上,我走失了。煩躁著,惱怒著,他卻把那失誤當成一次驚喜,完全沉浸在當下,欣喜雀躍。他不在起與始,而是在動工與完滿的,之間(in between)。怡然自得。
多麼好,能單純的擁有這樣的能力。多數時候,他比我更能與生命共處--好與不滿意的時刻,在那些「之間」的不確定時刻。
第一個浮出心頭的,是《白牙》(White Teeth)一書的結尾,在那個發表會上,有人一心想幹掉那些試圖竄改人類基因的科學家,有人在那裡吃驚的發現戰時未被私下處決的戰俘,有人懷著不預期的小生命。有人開槍,有人搶救,有老鼠逃跑。尖叫、逃走、震驚、迷惘、混亂、氣急敗壞、不知所措、指控、咆嘯、咒罵、無能為力。一切都非常混亂,速度像被調快了十倍。
生命,全職母的生命,我以為差不多是時時刻刻被如上的各樣高張狀態所塞滿。
「好幾噸的時間,成了棉絮,飄走了。
我眼看著自己被他擰成一位母親,忍受活著的草草的空白。
我又不能走,他已在我身上築巢,長根。
……
我的時間變得低矮。一下子就被跨過去。稀薄,不堪一擊。易怒,面目可憎。」《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頁48-49。
從前按部就班、設定目標只管向前就會達陣的生命,是被掃到一旁的。每一日,總是在風險中做決定──不是決定安全與否的風險,而是決定哪一種混亂是我能夠與之共處的;哪一種挫敗是我能夠接受的。妳沒有時間考慮,遲疑,猶豫。孩子手裡擰著妳的時間,一分一秒,逼著妳當機立斷。
我一直非常不能接受,生命總是處在如此瘋狂,如此漩渦,如此沒條理的狀態。而永遠,永遠在前方有一個我,總是乾淨的,俐落的,快活的,燦爛的,有秩序的,整齊的,好脾氣的,積極的,善解人意的,自我管控良好的,面面俱到的,用她嚴厲的面容盯著我。
(What fabrications they are, mothers. Scarecrows, wax dolls for us to stick pins into, crude diagrams. We deny them an existence of their own, we make them up to suit ourselves—our own hungers, our own wishes, our own deficiencies. Now that I’ve been one myself, I know)—The Blind Assassin, p.94
然而,日子總是只能在風險中驚濤駭浪般渡過,在臨時起意,在急中生智,在即興臨演,在與原軌錯開再分岔又迷路的混亂中,勉強挨過、活下來。無暇問成敗,問對錯,只有坐下喘息的,偷來的每一刻。
There’s never a plan. How can life be planned? 我看著眼前這位沒有計畫的小子,活得多麼即興,多麼自在。在那一刻,我好像又轉了幾毫米的身。
或許我從來不接受「當下」──當下的我,當下的情境,當下的關係,當下的事件,差勁的,糟糕的,幸運的,沒道理的──永遠被動的接受前方(過去的?)的她的批評,對秩序的要求,對目標的絕對達成──要有光,便應有光(忘卻了,我是人,非耶和華)。而實情是,她也並沒有把我帶向一個「更好」的方向。那些秩序/理性/光/道/定根/組織,總是對未來的想像模擬,對當下的不認肯(acknowledge),一種對自身不肯善罷甘休的無盡追討。The past is not always tense and the future, not perfect. What is perfect anyway?
不知怎麼的,我看著髒兮兮的浮沫,想著:「它X的,這樣的混亂不才該是常態嗎?」生命不在它方,不在它鄉,不在假想計畫的未知。而在這裡,在這團混亂中,在這些不乾淨與油膩中,在永遠無法整齊的地板中,在無數沒成功的實驗中,在丟擲與拆毀中,在擦撞出的尖叫與哭聲中,在叫罵聲中,在頭頂冒煙的時刻中,在相互擁抱中,在沒有定型中。原來,德勒茲(Deleuze)的根莖(rhizome),的body without organs,是無序的威力與能量,才是存有最逼真的樣態。
也許,能夠正面與「當下」面對面,徹底客觀的接受它──那些無序,那些隨機,那些chance,那些「不對」──才需要更多勇氣跟智慧。
我們弄亂一切,我們大聲,我們髒著身子,我們大笑,我們尖叫,我們耍賴,我們隨機應變,我們憤怒,我們要求,我們不理會其他。
我們是我們,是現在,是生命,是無序,是ch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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