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們入睡後,我夜裡的例行公事就是拿著平板,窩到餐桌(我唯一可用的獨立空間,儘管要忍受後方挨得非常近的鄰居家中飄來的陣陣煙味),啃蝕瀏覽著一則又一則文章或書籍。好像回到往昔為了升學而苦讀的深夜,只是現在,這個家己經不太有我專屬的空間了。
這樣過了一個星期。
你們的阿公在餐桌上把剩湯收拾好準備放冰箱,邊拉著保鮮膜邊謹慎的問著:「天天晚上都看妳在這裡用平板,在弄翻譯啊?還是忙什麼?」這是一週來,屈指可數的,你們的阿公阿媽與我的「對話」。
「翻譯是有時候。大多在看文章。」
交談結束。
不知何時,這種回到家卻彷彿異鄉人的錯置感,己經滲入到骨子裡。當我離家的年歲越長,接觸到的異質人事物越多,生命的圖譜與根基就與昔日錯開的越遠。當初,就是那股想要掙脫桎悎的巨大衝動,讓我,你們的母親,遠遠的獨赴異鄉求學。在接著的漫漫歲月中,我才開始學習自己活著。誠如你們開始學走,學發聲,學習說出自己的話,學習不受羈絆或不偏頗的觀看世界。我真正的生命歲數,其實大不了你們多少。
我看著往昔的舊生命,如唐三藏最後隨著流水飄走的肉身。我在新世界裡帶著新的肉身,怡然自得,卻總在擺渡回舊世界時,感到異樣般的、如針尖刺著的疼。隨著你們的到來,這些針扎感更深了。
記得當初要帶你們去參加在自由廣場的同志遊行,被嚴厲的斥責。理由是:我自己的前途毀了沒關係,孩子還那麼小,萬一將來被記上一筆怎麼辦?不要介入政治。
也還記得那陣子黑心油事件正喧囂塵上,我耳中聽到的,即是從小聽到大的,千篇一律的「不准過問政治」的言論:反正他會遭到報應啦。政治的事不要管那麼多。
那些太陽花,或是臥軌工人,或是國道抗爭,或是媒體壟斷,或是大埔案,或是其它工殤運動,或是政府各種光怪陸離的決策,任何,任何沾帶上一點有暴動意味,有抗爭的衝突,對體制的不滿與反擊,都是以消極的態度處理;要委屈求全,要順從聽話,不可質疑—這是我從小受的教育,一直到都當媽了,才知道這是多麼荒唐。
我是無能為力出聲的。在這裡,他們只准許你聽話,或嫌你天真無知。
但他們會在日常的小事之上大放厥詞,用他們三十年前的經驗來恐嚇我,渾然不覺世事早已巨變,世界運作的方式己經和他們想像的,己經有了巨大的斷裂脫節。或是,會用許多近乎迷信並且否決人性尊嚴般的話語與論斷,把自己擺上仲裁者的位置。我是在那樣的仲裁下成長(身為女性,這樣的被仲裁論斷污名的機會又更大),直到後來,讀了許多書,才了解一切又還是荒唐。
縱使我明白,我們彼此的處境,本也不是是非對錯的問題,世界不同罷了。只是這歧異過於龐大,彼此太不理解彼此,我寧願雙方先以沉默,暫時停止傷害(是的,我知道對你們的阿公阿媽,我也是個讓他們頭疼的孩子。總是不聽話,或總是不說話)。我不確定他們必須叨叨不休的確切原因是什麼,但我疲倦了。
我站在與上一代的不愉快、棘手的泥沼關係裡,不自覺得遙想著我與下一代的你們,不知道,會走出什麼樣的路來。
所以,有時候我會多心:哪一天,哪一天等你們也長得夠大了,當你們也飛出去了,當你們所看見的世界與我所經驗的很不一樣了,到底,我們會如何看待彼此呢?我是否會不自覺的重蹈上一輩的模式,成為一個只懂得倚仗著自身薄弱的,不合時宜的觀念,碎碎唸著你們?認為你們就是不懂事的小毛頭,哪裡會知道世間的分寸?
還是,我可以僅成為一名聆聽者,在需要的時候提供一點點可能是歷練來的人生智慧,給你們安慰,或面對生命的勇氣?因為我知道,唯有你們自己才是生命的主人,我能做的,或許是在迷霧中指引出另一條思考途徑。我可以,僅是成為一名聆聽者嗎?什麼也幫不了你們,就是聽你們說話罷了。
原來,我也恐懼,有朝一日,若你們驚覺我的速度己經跟不上你們時,或是我並不全知全能,你們將會厭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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