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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小羊玩偶的女孩,是最晚抵達的。在她來之前,兒子(快五歲)跟I已經用著公園有如豬八戒的耙子,聚落了一疊疊的枯草,像農場裡預備餵食給牛群們進食。我望見小羊玩偶,隨口說了一句:啊,羊可以去那裡吃堆好的草呢。

 

 

 

於是一群小毛頭們,嘰嘰喳喳的湊近那草堆,圍著一圈,看著女孩的小羊餵食秀。兒子也是心癢難耐,開口詢問女孩,想借那隻羊也來餵食。被拒絕的兒子,一如往常的以「那我不要跟妳玩了」來表達他的怒氣(好幾個月來皆如此)。悻悻然地走離至小圈圈外部。

 

那天,我突然不那麼想再「弄好」(fix)兒子,在事件的當下著急著想要把破掉的、受傷的處理好,把他的反應往不讓我那麼焦慮的方向「扭轉」。但我沒有出聲,只是往小孩群們靠近一點,默默地看著走遠的兒子。然後,抱著小羊的女孩仰起頭,清脆地說著:這是我的東西,我可以決定的啊。然後其他一兩個孩子也點頭同樣回應著。

 

在那一刻,我有點領悟了什麼。我對他們點點頭:沒錯,你們的東西,可以自己決定啊。他只是……生氣的時候會這樣說話。

 

女孩的態然自若,把我的焦慮拿掉了。過往,我總是會對兒子如此「情緒化」的語言,被惹得很毛躁。僅管我知道那是不能當真的氣話,但這把刀會怎麼樣刺到對方,是讓我很無法心平氣和的關鍵。誠如有一回,兒子僅僅因為I的新髮型,就對著滿心歡喜跑來找他玩的I,說了一句「你不是I,我不要跟你玩」,讓I即刻萎謝。在那一次的事件後(以及一些芝麻綠豆的),我想著,也許更應該對孩子進行培力(empower),就像《大鯨魚瑪莉蓮》一樣,讓自己強壯起來,不被輕易傷害。就像抱著小羊的女孩,那無心的話語是傷不到她的。

 

我不是個很會開導的母親,扣掉碎唸的成份,在這種時刻也不太懂得跟小孩說什麼才好。兒子被拒絕的情緒還在(不出借玩具等於不跟他玩,這讓他生氣),獨自走到遠一點的地方生著氣。我決定不再說什麼,不想在當下曉以大義或道德勸說(當成一件事情「處理」),只是走到他的旁邊,跟他一起。

 

在小羊事件過後,後來又有「人家根本不知道他在排隊等鞦韆」的生悶氣。僅管後來玩到了鞦韆,卻還是悶悶不樂。我看著他,總是不大明白(又或許是,我不想承認他性格上像我的地方太多了):明明可以怎麼做,卻不願意做,然後把自己關到旁邊生氣。我望著實在太像我的兒子,只是走到他身邊,問他要不要讀繪本?

 

 

後來我在想,有些時候,我總很難明白/接受他的某些性格,也許正是我仍被某些「理型」(ideal)的樣板蒙蔽,一如我總仍厭惡/無法接受某部份的自己。我老是想把那「惡」(不符合樣板的)給推走、扔掉、遺棄、切除、鄙視、扭轉,裁切成我所投射幻想的,美好良善的什麼。

 

我如果無法真正的接受全部的、現在樣子的自己,那些好的壞的,都承認是我的一部份,而非否定它們,我是否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改變孩子,將他裁切成我內心其實潛藏著的樣板?


所謂「讓孩子成為他自己」,是否就是真正接受他現下的狀態──無論那是美善的,或是不符我預期的?逃逸在我想像之外的?

 

又或許,我有時那麼希望將他導向某個方向,是因為知道那樣是比較保險與合宜的路,希望他能少受點傷或不去傷害誰,變得更強悍一點,變得更有彈性一點,變得神經大條一點,變得不那麼內向,變得不那麼悶騷。但那畢竟是他的性格,他的生命,他的江湖,最終,仍是要自己去闖的啊。而,我正渾然不覺地把過多的期待加到四歲的小孩身上啊:「暴力的孩子會在情緒激動時打人,大人則會在情緒激動時殺人。好心的孩子會被人騙走玩具,好心的大人被騙走的就不只是玩具,而是銀行支票上的簽名。輕率的孩子會把大人給他買筆記本的零錢拿去買糖果,大人則會在牌桌上傾家蕩產。沒有孩子──只有人;但是他們的認知和我們不同,經驗和我們不同,衝動和我們不同,情感和我們不同。我們要記得,我們不了解他們」(《如何愛孩子》,243頁)。

 

而我們哪個人,不是帶著傷痕前進,在足夠的愛與培力下,漸漸改變的呢?生命狀態的變化,不是任何把孩子當成一件事情「處理」就能產生的。我總會想到駱以軍在《小兒子》裡頭這麼描述他的母親的:

「我娘卻總可以『它強任它強,輕風拂山崗
它橫任它橫,明月照大江』
……
她總是開開心心,總是笑咪咪的
完全不干預我到底把生命過得怎樣混亂
像我的唱片不論從哪一段放下唱針
她都相信別人無法替代的,我這個人獨特的歌曲」(318-19)。

 

他的母親彷彿是一張極大極大的網,兒子在外大風大浪回來,她也就是笑咪咪、溫柔地、靜默地包容--無論多麼古怪奇異。

 

也許我能做的,就是在他難受的時候,靜靜地與他一同讀繪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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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ughandam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