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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會汗涔涔地嚇醒,因為被夢裡的兇險追到無處可躲。白日時,看似歲月靜好,夜晚的睡眠,卻會將白日粉飾舖平的一切連根拔起。過去是一頭蟄伏的巨獸,藉著黑夜掩護,輕易地扼住我。我連睡眠都呈戰鬥之姿,因為生命是永無止息的搏鬥;男人的戰場在他方的峽谷與大漠之上,女人的戰場在這裡每天的日常。男人能夠指揮調度千名百名精銳的士兵,女人則把自己鍛鑄成戰士。男人用紙筆流傳他們的輝煌,女人用腐朽的身體記錄她們的故事。

 

沒關係。你知道嗎?我沒有遺憾,畢竟兒子已經成了家,上帝的使者曾應允他的系譜將會開枝散葉。

 

驚醒後總再難入眠。我會坐著,感受身體裡的洞,其中之暗,如同吞噬我的夜。我的身體好多洞。你看,像這個洞,是進入的洞。當初她決定把我拿給她丈夫;她拿、她給,要他進入。我是個能被任意移動處置的物件,像個水罐或塊布。

 

再回想,也許不要有意志是比較容易的生命。意志,對女人來說,是一粒生於被踐踏遍地的貧土裡的籽,必須以淚與血澆灌。母親曾對著我叨叨唸著:「女人的生命就是沒完沒了的受苦受難」。我當時天真到不在意這句話。

 

我不知道進出我身體的洞,這件事到底需不需要我的同意。他們兩人從來沒費心問過我。所以,我想,像我這樣子的女人,應該不能有意見,也不重要。他進入洞的時候,我覺得世界被撕成一片一片,那痛像利劍,一次次插入又拔出,只有我自己看得到流成河的血。我開始在腦子裡哼歌,小時候在埃及與同伴們唱的歌;回想夕陽瀲灩,將尼羅河染成野紅。我要把自己飄浮到遠方,才不致於尖叫毆打我身上的老男人,不去想為何男人用同一個詞描述進入女人的身體與土地。

 

他壓得那麼近,近到我能聞到他的氣味,垂老的氣味,像泡在水窪裡的樹幹,漸漸腐爛。他的皮膚是風霜的大漠,佈滿著褐灰色如碎石的斑點。那皮幾乎與骨分離,簡直可以拎起來折疊再折疊。我好希望能把自己折成一片葉,讓風捲走。

 

他闖進我的洞後,有另一個洞在我裡面壯大。小時候曾看過母親的肚子腫大如月,但見過懷孕的女人,與實際懷胎,又是那麼地不同。我沒有機會問母親,有另一個生物寄居在她裡面,是什麼感覺?她也沒有機會傳授我那些奧祕。我當然不可能問女主人;她跟我一樣沒經驗。

 

我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陌生的身體;我成了自己身體的陌生人。我的感官變得異常敏感──特別是嗅覺,世界成了污穢臭惡之地,令我作嘔、暈眩。雙腿是灌得太飽的皮袋,每一個步伐都如鐵蹄踏地。疲倦成為常態,眼皮隨時都有千軍萬馬壓著,彷彿光站著片刻就能睡去。當然,我並沒有那樣無所事事的片刻,永遠迴旋在各種工作之間。但這具身體已成為負擔,拖累我的工作速度。

 

女主人認為我太懶惰,或是太驕傲。我的肚腹每一日在她看來都益發沉重,壓著她,她臉色也日益黯淡下去。她開始鞭打我。鞭如暴雨,落在我身上,使我成了一株開滿腥紅樹葉的棕樹。那些肉傷終究結痂癒合,但心傷卻合不了,夜裡時不時撕傷我,正如今晚。

 

有時我盯著微微隆起的肚子,納悶自己是否應該歡欣?畢竟我懷了孩子,但我卻沒有隻字片語能解釋為何我沒有感受到喜悅。在我的身體被闖進後,似乎有另一股力量也鑿了一個洞在我體內,而那個洞是未知生物的居所。另一次侵門踏戶。

 

我有兩個洞了,但沒有一個是屬於我的,沒有一個是我的意志。當我把手安在肚腹上時,腦海中浮現的只有佈滿斑點的皮膚,以及老人的死亡氣息。我覺得頭好暈。異地的異鄉女人。

 

那個傍晚我實在太疲倦了,我應該要去擠羊奶,卻不小心打了盹。她發現後,像著魔似地打我。不知為何,男人壓在我身上時,面無表情的樣子映在我的眼前,他的氣味,他貼在我腿上的重量,她命令他進入我,她把我拿給他……對這個家的所有記憶如狂浪重擊著我。第一次,我感受到憤怒。或許母梘是對的,女人就是要受苦,但不能無止盡。夠了。

 

於是我逃跑。說跑一點兒也不準確,比較接近拖犁著腫脹的腿,踉蹌而去。我要快點,不能讓他們把我抓回去那場惡夢,那個枷。只是,當憤怒退去後,我感到絕望與悲傷:一個逃走的懷孕埃及婢女,要如何在這曠野活下去?除了死亡,還有別的盼望嗎?

 

我想放聲尖叫,想長嘯,想哭喊,聲音卻被掐著。我臉上的洞,原來也不是我的。我的聲音是清晨結束前的薄霧,在世界睜開眼之前就蒸發殆盡,也並沒有人在哪裡聽著我說話。我沉默了太久,久到成為聲音被抺去的那些魍魎魑魅。聽說上帝會傾聽受造物的呼求聲,那麼我們這些被噤聲、被驅逐至沉默之地的流亡者,衪要怎麼聽見?接下來的故事,你也許聽過──我如何被找到,因此我將衪命名為El-roi,看見的神,而非聽見。

 

但衪的命令簡直殘忍,我幾乎無法置信。也許,曠野還不是我能活下去的地方。我僅能以衪的應許當作毒藥餵養自己,以解這驚駭之謎。衪提到孩子,但從未論及我是否會活下去。因為啊,你知道嗎,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到底對肚子裡的寄居者該有什麼感覺,所以,應許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一如應許,我替他們生了一個兒子。老人將他取名為以實瑪利。生完他之後,我的身體開始製造乳汁,我從沒注意過我的乳房有洞,乳汁會從中流出,讓另一個生命活下去。每當我聽到以實瑪利的哭聲,乳汁就會自動回應那哭聲,源源不絕從洞口溢出。我的身體彷彿有自己的意志。

 

以實瑪利也有他的意志。他每次吸奶的力氣總讓我吃驚,那麼小的身體卻能如此暴力,甚至讓我的乳房流血;血與奶,就這麼混雜著喝了下去。曾經在我身上綻裂開的腥紅,是生命流失的印記;但現在血紅的奶,卻是茁壯生命的泉源。他彷若喝下了一部份的我;我以此奶與血來建立我的家譜。這個念頭讓我有了一點點活下去的勇氣。

 

或許就是這麼微弱的火花,在黑暗與絕望交織的時刻裡,成為活下去的力氣,僅管要磕磕撞撞,舉步維艱。

 

我未曾想過有一日我能讓另一個無助的生命存活下去;身為異鄉人,女婢,一個物件,我甚至說不出自己的名字。看著喝奶的以實瑪利,我想著身體的洞──使我自己成為自己的陌生人的洞,但也有能夠讓生命活下去的洞。我始終無法確知那道要我回頭的命令,用意何在。是為了走過家的層層枷鎖,遍體鱗傷後看見我的身體也有力量餵養另一個生命?

 

受苦與祝福,絕望與盼望,你有時很難區分它們。

 

啊,黎明要爬上來了!我這個老阿嬤嘮叨了太久,我也乏了,想再睡回去,反正剩下的故事,你應該都知道。我有告訴你我的名字嗎?

 

我叫夏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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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ughandam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